电脑坏了。
大周一的,我不得不跑了一趟爸妈家,把之前的电脑扒了出来。那个电脑倒是没什么问题,就是太重了,当时受伤了,不能提重物,就换了。
翻看自己以前的东西还挺有意思的。午休的时候我一直沉迷于自己以前的电脑,觉也没睡,却一点也不困。真是怀念啊,曾经我也是这么意气风发的人,憧憬着未来,无忧无虑、满心欢喜地做着梦,以为自己会大有作为,生活将刺激而有趣。如今却过上了平静而普通的生活。
平静而普通的生活也并没有什么不好。甚至某种程度上,要过上这种生活也非常难。
下班后我也一直在旧电脑里闲晃。一直翻到了大学时代的照片和视频。三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映入眼帘。啊,这三个人。有多久没见到他们了呢?D,S 和 Z。D 已经自杀了,而毕业后,S 和 Z 也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,没有一个同学再见过他们。他们的朋友圈、微博什么的倒是一直在更新,但是从来不发自己的照片,不说自己的近况,有人问起也守口如瓶,同学聚会也从来不出现。就连我,也仅仅知道他们大概所在的城市,并不了解其他。总的来说,我和 Z 聊得比较多,但一聊就是聊音乐,从不提起其他话题。我们之间仿佛有着一种默契,不问起对方的生活。
但不可避免还是会零零星星从其他同学口里知道,S 在一家很出名的游戏公司做原画;Z 则在他的公司做到了管理层。当初的团队中,仿佛只有我走了最“无聊”的路线。不过真正做起来,其实也不算无聊,挑战还挺多,只是很多人不知道罢了。
那天同学聚会,到最后大家都不可避免地有点喝多。一个同学凑过来唠唠叨叨地说起我和 Z 他们当年做的游戏有多辉煌,又说起 S 和 Z 的近况。“当时你跟他们一块,我们都惊了。““完全没想到。”另一个同学说。
我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。
“他们组看上去真的完全不搭,但做出来的东西意外地好。”
“我主要是没想到 R 会去跟他们一起搞游戏。”
“R 跟另外三个看上去就不像一路人啊。“
我默默听着,心里觉得好笑。又有点意外,原来当初我们的游戏真的给了他们那么深的印象?不过,当时那个游戏确实火了一把。我加入 Z 的团队的时候,也让很多人大跌眼镜。
和另外三个人张扬的个性不同,我一直都是安安静静的类型。但在安静的外表下,我也并不是什么乖仔,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喜欢看面相就觉得我很好学生。我只是不爱讲话,不爱搭理别人的事情,并不是不爱冒险。Z 当初拉我进团队,大概也是出于这种考虑吧,我得承认,他是天生的领导者,看人很准,只要他愿意,就可以让所有人都信任他。D 和 S 则好像对方的性转,性格极其相似,D 是 S 的男版,S 是 D 的女版。他们当时默契得我以为他们是恋人或是双胞胎。都是那种情绪好的时候非常讨人喜欢,情绪差的时候让人恨不得掐死他们的类型。
太过相似的人相互之间就好像镜子一般。
他们相互理解,相互陪伴,相互影响。即使他们不是恋人,我也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特殊的磁场。我初中时就认识 D 和 S 了。那时他们都是相当受欢迎的人,课间常常一群人一群人地聊天。印象中 D 常常说出一句话,然后 S 回应。那回应表面上无关紧要,别人也觉察不出什么暗号,但 D 好像总是明白其中隐含的意思。S 曾经说 D 的存在让她感到很安慰,原来世界上不是只有自己孤独一人,也有和自己一样的人。照我的观点,同类应该有很多,只是不一定接触得到而已。但对于十几岁的孩子来说,能接触到一个同类还是很难得了。只是这难得到底是福是祸,其实很难说得清。
D 是在游戏制作接近尾声的时候自杀的。他的精神状态其实一直不是很好,但他一直固执地不愿意停下工作。那天是周末,我和 Z、S 都在超市买东西,他在群里发了一个视频,大意是说他受不了了,再见云云。看到视频我们立刻赶回去,但 D 已经不见踪影,最后是救援队把他从湖里捞起来的。
他当时应该已经筹划了很久。因为他已经情绪“正常”了一阵子,让我们以为他状态好转,并且在出门的时候避开了几乎所有的监控,我们没办法马上发现他去了哪里,而且死得很决绝。说实话,当时看到他躺在湖边的样子给了我很大的冲击。就算一直知道他状态不好,我也从来没想过他会真的离开。并且 S 和 D 性格那么相像,我也不禁担忧起 S。有时候封锁自杀的消息是很有必要的,毕竟有人可能会受影响而去模仿。
S 自己显然也是那么想的。她和 D 太相似了,D 自杀了,她仿佛也看见了自己的未来。S 其实一直都在正常范围内,只是底层的性格和 D 很像。如果说他们有哪里不同,那就是家庭环境。家庭是 D 抑郁的重要原因,因此初中过后,其实在我看来他们已经没有那么相似。但 S 时常担忧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和 D 一样。
D 去世后一年,我翻阅 S 的社交媒体时发现了她在 D 出事那天写的话:
一个朋友今天自杀了
和我性格太过相似我也并不意外
只是五年前我曾经想送他一副画
直到现在也没画给他
一个朋友今天自杀了
和我性格太过相似我也并不太悲伤
因为这也将是我的未来
回想起当时 S 看到 D 的尸体的时候,反应确实很平淡。与其说是镇定不如说是麻木。我想她应该早有预见,但她没有阻止。
“我不知道怎么阻止他!”S 说,“因为我觉得我有一天也会想离开的。”
我无言。要如何说服一个和自己如此相似的人放弃一个相似的想法呢?就连她自己也觉得有朝一日,她会离开。况且,我也无法论证活着真的比死了更好。每个人境遇不同,心境不同,我无法想象 D 遭受着什么。
Z 是不同意的。为此他和 S 大吵一架。好在当时游戏制作已经接近尾声,并没有太大的影响。或许 D 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,才选择撑到了那个时候才走。
其实我和 Z 并没有多么优秀,游戏的想法可能也并没有很受欢迎。但 S 负责的美术和 D 做的音乐确实很好,何况主创的自杀本身就是一个话题。我们一开始就一直用视频记录下我们的创作过程,在社交媒体上更新,点击量一直平平淡淡,直到我们更新了 D 的告别视频。
我点开了 D 的视频。我只看过一次,但时隔5年再看,我仍不得不承认,D 说话的方式实在很有情绪的感染力。
他说:
我一直觉得自己站在深渊边缘。那深渊有着巨大的吸引力,即使我知道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,我也抵抗不住它的诱惑。那深渊是什么呢?是怀疑,放纵和毁灭。我抵抗了好久。我觉得我无能为力了。我撑不下去了。我累了,我也不想把你们拖下去。再见各位,谢谢你们,希望你们好。我走了。
他就这么走了。那么冷的冬天。我记得那天我们都穿了自己最厚的衣服,仍然冻得发抖。即使他后来被捞出来,我仍然觉得他一直在冰冷的湖底,湿漉漉的,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。
虽然视频我只看过一次,今天我才看了第二次,但在他去世后的几个月,我常常梦见那个名为怀疑,放纵和毁灭的深渊。不知道是这比喻太过贴切,还是 D 本身说话的语气就让人很有代入感。他看着镜头,那个疲惫又快乐的眼神让我很难忘记,他说话的语气也是,让我几乎无法把他和初中那个开朗的人联系在一起。今天我平静地仔细看了他的告别。他的眼睛就像一个黑漆漆的深渊。即使是中国人,也都是深棕色的眼睛,只是近似黑色而已。但也许是心理作用,D 最后的影像中,他的眼睛实在是太黑了。很少见到那么黯淡的眼睛,正因为如此,其中偶尔闪出的光更让人无法无视。
或许为了能从这个世界解脱,他已经等了太久。久到这一刻即将到来的时候,他近乎是快乐的。
那个视频点击量非常高,评论量也很大。所以我们的游戏一做出来就马上成为了爆款,每个人都赞叹着 D 的音乐才华,说这个游戏真的很优秀,做出这么好的音乐的人怎么就走了呢?
当然也有人指责我们把 D 的告别放出来是在消费他的死,为游戏宣传造势。对此我们都沉默不反驳。但有很多的人听到了 D 的音乐,我想这也没什么不好。
S 也并没有像她自己担心的那样变成另一个 D。虽然她几乎切断了所有与过去的联系,但我一直觉得那是因为她试图自救,切断过去,到一个新的环境会好很多。游戏大获成功后我们三个经常聊天聊到深夜。我告诉 S,我觉得初中后,她和 D 已经没有那么相似了。Z 则给了更多实操性的建议,比如经常出门,多和人聊天之类的。老生常谈但确实有用。她应该听进去了吧。总之毕业后,她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完全新鲜的环境重新开始。也不算重新开始,毕竟她的才华永远跟着她。
但今天看着我们当时拍下的那些画面,我有了不同的想法。我一直觉得 S 和 D 对于彼此就好像镜子,但如今我觉得更像性格上的同卵双胞胎,曾是一体,后来又各自成为新的个体。他们性格的底色是一样的,但最终往不同的方向发展了。D 是更糟糕版本的 S,他的自杀,或许反而帮了 S。一个更糟糕的自己消失了,消失前指出了糟糕的来源:那个深渊。他自杀了,某种程度上也一起杀死了糟糕版本的 S。那么剩下的其实是全新的 S。
回想起那时候 S 的表现,一开始她是麻木的,随着时间的推移,她的痛苦和恐惧仿佛才渐渐苏醒,那也是我们最担心的时候。后来她反而逐渐平静下来,正值毕业,大家都很忙,没有谁注意到她一点一点地切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。到了毕业典礼,大家才猛然发现她人间蒸发了。Z 当时吓坏了,大家都吓坏了。最后发现她拿到了一家公司的 offer,活得好好的,只是不想见我们。
Z 无法理解 S 的脑回路。但他后来说:“毕竟我当初拉她的时候,就知道她是一个我无法理解的人。”
而我从来没有试图去理解她,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欣然接受她的任何举动。如今我有些怀疑,S 会不会在 D 的自杀上推了一把?
我继续看着我们的视频,当看到一个 D 出事前两个月的视频的时候,我停下来,反复看了几遍。
那个视频是 S 拍的。她在镜头外问道:“我生日要到了,你有什么打算呀?“D 躺在转椅上,晃了几下,笑着对着镜头比划了一下:“我要给你一刀。”镜头马上晃了起来,S 上前揍他。两人嘻嘻哈哈的,视频结束。
D 自杀的时候,确实是 S 的生日前两天。我把进度条拖到 D 冲着镜头笑的画面,静静地看着D的笑脸。我想那是唯一一次 S 没有听懂 D 话里的暗示。也是,他们本就不是一体,就像我感受到的,S 和 D 已经不再那么相似。
S 就是 S。她不再是 D 的镜子。D 大抵也明白,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单独给 S 更多的暗示,我猜没有。他曾经那么绝望,但他走了,不必忍受深渊的召唤,也一起带走了过去那个暗面的 S,起码在这件事上,我相信他是开心的。